等待

台北 洪慶源


  記憶裡,父親輕含著舌頭,微微歪斜著嘴,沉重的鼻息,在凝滯的空氣裡,有規律地起伏著。斑白的鬍渣,爬滿了腮邊和頸頷,頭頂早已不毛,只有周邊尚存些許發白了的髮梢,額頭更高了、更寬了,額上的皺紋也更加深了。似乎八十六年的風霜刻在臉上的痕跡,早已不是他所能眷顧的了。當年憑著一股墾荒的勇氣,在這片山林裡胼手胝足,不斷地努力。在老天爺的悲憫之下置屋購地,在雙手之間擁抱自己的青春與孩子的溫飽,在雙腳之下勤懇踏實的工作,穩健邁步地走過五十六年後山的黃昏。

  父親張開嘴,輕抿一下嘴唇,遲緩的舌頭,不由自主地吐了出來,想說一句話,但是不知該說什麼,也不知怎麼說。咯咯的聲音,顫動乾涸的喉嚨,就連吞嚥一口口水也會被嗆到,咳個不停,重重地打擊氣管,這是早晨以來發出最大的聲音。

  在父親眼波裡看不見秋水,也望不見春光。神情的漠然,讓人驚覺這一生的努力與維護,竟然只能在這斗室裡痴坐等待,竟然只能幻想著遠遊的孩子能回轉到眼前。望不見深情的眼,停滯的時光在僅有的記憶裡;望不見昔日的身影,身上的血液緩步流動,沒有奔騰,更不見洶湧澎湃,身影正萎縮在時光的陰影之下。無心仰望現實,僅有的記憶與此時的環境,隱然已成為兩個世界的思維。僅有的記憶裡,有孩子模糊的身形,渙散的眼珠子,眼前都是迷濛;有凝重的聲響,聽覺在每日起床時,重新開啟,早就越來越不堪使用。人們的語聲,鳥的鳴聲,機器的響聲,揉合成濃濃而化不開的渾沌濁音,塵封的心靈與聽覺似乎斷了線一般,只清晰可知老母親在孩提時的叮嚀愛撫,只聽見老父親佝僂著背的嚴厲斥責,只聽見妻子在耳畔叨叨細語,而如今眼前更模糊了,更錯亂了。

  去年九月的一次失足,跌斷了右大腿骨,身體機能一夜之間完全衰敗。這一跌,跌斷了生命的信心,就連最基本的生活自理的能力,也跌得蕩然無存了。不知多少的夜裡,無意識的哀嚎,喊醒了身旁的母親而不自覺;不知多少個日照明艷的早晨,仍然昏睡在自己已經陌生的床上,就連吃飯也不知味,整個生活變得索然無趣,人也無奈,不知春已來、又將離去。這種無法改變的事實,來得太突然了,讓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;然而真正無法接受的是對父親──心目中偉大的形象,已經再也站不得、行不得。父親這精神的象徵已經是活著的歷史,無法從他的身上再上演一次,屬於他的舞台已褪色,舞台的支架正被拆卸得難以支撐生命的重量。

  父親舉手投足是凝重而緩慢的。終食之間的時間流轉,在他存在的空間裡,竟然是無法想像的遲緩,是老天爺有意悲憫他的時日,抑或是在刻意等待,就如在我兒時,父親牽著我的小手,在寧靜的鄉村街道上散步,可見到父親仁慈的耐心、關懷的體恤。我想老天爺一定在扮演這個角色,給予父親最大的包容,畢竟他存在的八十六年間,確確實實為這個社會、這個家園費了許多心血,做了一些事,尤其是對孩子的付出,更是無怨無悔。我以父親一生的行誼為標竿,以父親堅毅果敢的處世性格為準則,他是嚴父,他是良師。

  往常,只要知道遠遊的孩子即將回來,父親一定會雀躍不已,興奮的心情持續到我返家見面的時候。然而不捨的情緒,卻也同時產生。這種矛盾的心情,與掛在嘴邊的笑臉,就是父親呈現在我眼前令我最深的印象。父親是最急躁的,這種固執行為,常在我們父子之間產生衝突,但是都在我妥協的情況之下,父親才轉怒為喜。我從父親那裡得到許多的東西,最有價值也讓我回味而感動的就是「無悔的愛」。父親顯然已經將他的愛掏得一乾二淨,只要我與父親見面,我都能感受到父親那種急切、熾熱、完整、無私的滿滿的愛,他呈現了山的壯闊與依靠,也透露了海的蘊含與無窮,我一直以為父親就是包山包海,願意為我們這群孩子付出,擰出了他最後的生命活水,只要甘露似的生命活水能給予孩子幸福與和順,他都願意如此做,他所做的是像山的父親,也是像海的父親。

  數月來,我企求和他談話,都難得到他一句明確而清晰的回應。我明白父親內心的渴望,無可奈何殘破的身軀已封閉了他的心靈,我深深想要看見父親的笑,可是那慘澹的面容,卻遮掩住他對我關心的話語。我感動在父親散渙的眼波中,與勉力撐持身體的那份力量,告訴了我,父親的靈魂還在,父親的意識還在,父親的精神還在,只是弱了些,無法完整表達。我遺憾沒有給父親更多的快樂,我遺憾沒有更多的時間陪伴父親,他總是在我離去之後痛哭流涕,傷心欲絕,這種心情的轉換如此快速,讓我在深夜裡因想起父親而難過,在歡樂過後因想起父親而酸楚。唉!他總是在等待,從年輕時等待孩子成長,等待孩子成家立業,等待子孫滿堂,闔家歡樂,等待孩子事業順利,我們的一生都在他的等待中建立起來。年歲老去,他等待夜幕之後的燈光明亮,等待清醒之後孩子隨侍在側,等待還能再想起自己的家在何處?等待老母親、老父親的呼喚,等待那禁錮的靈魂在解脫之時,可以見到子孫有成,我想著他的等待。

  如今父親已悄然離去,在撐持著等待母親探視與告白之後,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。所有的子孫在家門口「等待」父親返家的那一剎時,我想這就是父親最得意的成就。返回五十六年來朝夕相處的房舍與記憶,在子孫的圍繞之下,完成了人生最後的行程。解脫是淨化自己,治療一生的傷痛,放下一生的得失。我相信父親是解脫了,父親的靈魂在我們的護送之下,一路走向他的依歸,我們會堅持,堅持父親等待的心情,照顧母親、照顧自己的孩子,等待父親滿足而飽含微笑地來到我們的夢裡。等待!等待!(寫於父親辭世後第三日)